(一)
河北東北部的冬天,難得有幾天晴朗,平時老是暗騰騰、陰沉沉的,看不見一絲陽光。它像一個脾氣乖戾、暴躁、對人世間的一切都持著否定態度的老人。人們稱這種天色為「釀雪天」。可是它已經醞釀了好幾天,雪仍然沒有落下來。
一天下午,剛過未牌時分,從平州(今河北盧龍縣)西城門內開出一支散散漫漫、稀稀落落的隊伍。它出城後,就進入城西郊山區,越過遼、金戰爭中出名的兔耳山。戰士們似乎帶著懷古的心情,在戰場上憑弔一番,兜了兩個圈子,然後轉出來,走上往南的灤州(今河北灤縣)大路,很可能是開往清州(今河北玉田縣)。清州在邊境線上的那一端,已經屬於宋朝的地界,目前有一隊常勝軍防守著。從平州到清州是金滅遼後與宋互通使節往來的正道。
這支排列得稀稀朗朗的隊伍,人數卻不算很少。從未時直到傍晚時分,城裡還不斷有人開出去。看來已經作好夜行軍的準備。但它的紀律十分鬆弛,戰士們在不成行列的隊伍中可以任意行動,隨便說話,在行軍途中享有充分的自由。尤其使人驚訝的,一過黃昏時分,從山區里走出來的前隊士兵,不待上級命令,就自動在原地休息起來,這裡、那裡到處出現一堆堆的篝火。他們夾七雜八地說話嚷鬧,有的問今晚在哪裡宿營,有的竟然要求開回城去休息。軍官們聽了,大聲吆喝幾句,提起馬鞭來,擺出要撾人的姿勢,隨後又讓他們落入更大的喧嚷中。軍官們吆喝的是女真話,戰土們說的是契丹話、渤海話,也有一部分被簽征來的漢兒操著遼河地區以及本地的鄉音。從混雜的語言和不統一的服裝來看,表明這確是一支臨時拼湊起來的雜牌軍。
在這個敏感的邊境地區行軍,而且看起來還有越界闖入宋軍防地之勢的這支雜牌軍不像是要執行什麼秘密任務的突擊部隊,因為它不具備一支突擊部隊必須具備的保密和迅速兩個條件。它更不像一支堂堂之旗,正正之鼓,準備把自己的軍事目的昭告於天下的大張撻伐之師,因為它既沒有那麼大的行軍規模,也沒有那樣整肅和緊張的氣氛。凡是看到過金軍正式出師的人們就會感到那種整肅和緊張的氣氛。它們正是十年遼金戰爭中,金軍戰必勝,攻必克的重要保證。
在斥候們的眼睛裡,這支雜牌軍是偶爾經過這裡、偶爾闖入邊境線的烏合之眾。如果再碰巧遇到一個偶然的機會,它也可能發動一場偶然性的邊境挑釁。自從遼亡,宋金對峙以來,雙方關係時緊時弛,在河北、河東兩條邊境線上曾經發生過多次邊境糾紛,那當然只是偶然的。金軍集結了部分隊伍,有時也由著名的統將率領,大多的情況則是由一、二名猛安,甚至只有一名謀克率領了幾十百名金軍就闖入宋軍的邊境線,殺人掠地,或則得到便宜,暫時佔據一些軍事據點,掠去人畜糧食後,不久即通過外交談判或自動撤退,或則在宋軍的反擊下,金軍折了便宜,廢然而返。兩者都是試探性的進攻,都沒有釀成更大的戰端。
已經投降了宋朝,並成為宋朝北邊長城的常勝軍首腦郭藥師,不敢輕易對金軍開釁,基本上採取消極防禦的姿態。他麾下的大部分邊防部隊則對金軍的這種試探性的進攻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以後就不把小小的邊境糾紛擺在心上,可以就地解決的也不向軍部稟告。軍部睜開一隻眼睛,閉著一隻眼睛,只要糾紛的範圍不再擴大,就聽憑下面處理,非到萬不得已,不向宣撫司稟告。可以說上至朝廷,下至邊防部隊都已經適應這種邊境糾紛了,誰都沒有把這種糾紛看成為一場大戰的信號。
現在,對這一支雜牌軍的偶然性的行動,宋朝的斥候們大概就根據這個印象向邊將彙報的,而邊將們也是根據這個印象來判斷敵情的。這一天,邊防將領給軍部的例行報告仍然是照例的「平安無事」。
可是非例行性的事件終於發生了。
午夜南過,一支擁有數百名女真鐵騎的精銳騎兵部隊突然集合起來。人們這才看到金軍的鋼鐵般的紀律、野兔一樣敏捷的動作和閃電般的速度,他們半夜出發,跑了二百多里路,拂曉前已經出現在清州城下。一名全身披掛的女真騎士,躍馬馳到城東門外,挽起樺皮弓,把一支在箭頭上系著書信的勁矢射進城頭。這是一封很有禮貌的信,由金朝東路軍統帥二太子郎君斡離不出面,邀請清州城的文武官員出城參觀「打毬」。
女真人的馬球很出名。參加的騎士分為兩股,各用一根木棍在疾馳中把球兒打來打去,最後打進用木架搭的球門中就算勝利。參觀起來,確是壯觀。可是在這種時候,用這種方式邀請觀球,顯然不懷好意。清州守將明知有故,但懾於二太子的威名,又在兵臨城下的被動情況下,只好硬著頭皮,開城出來。
坦伏在城外的金軍乘機一擁而入,把清州的文武將吏一個個揪下馬來,然後把他們送到平州,讓他們去參觀另外一種「打球」。那是把作戰中被俘而不願屈膝的宋朝官兵文吏當作「球兒」,當頭一棍,活活打死。這在女真話中,稱為「蒙霜特姑」。只有最勇敢的俘虜,參觀過這種「打球」以後,仍然頑強地拒絕投降,不怕金人給他們當頭一棍。他們才是漢民族的精英。
金軍旗開得勝,輕輕巧巧地就賺得了宋朝邊防線上的第一座城池。
同一天,金軍的一支騎兵部隊迅速襲破清州所屬的清化縣,佔領了富有經濟價值的清化鹽場。那裡有常勝軍的一名副將和五百名步兵防守,他們猝不及防,只經過短時間的接戰,就遭到圍殲,只有少數士兵脫身逃出。
除了這兩處軍事行動外,另外又有幾十名女真鐵騎趕到清州所屬的韓城鎮,前去逮捕宋朝的接伴金賀正旦使、吏部員外郎傅察。傅察在朝廷里也算是一名知名的官員,他忠於自己的職守,到了清州後,每天派人到界首去迎候金使,已經等候了十多天,想不到今天迎來的卻是一批如狼似虎的武士。他手無寸鐵,身邊又沒有幾個護衛的士兵,很容易就被金騎從驛館中拿出來,送到界首,讓他與一個女真貴酋見面。
金騎指點他道:
「上面胡床上坐著的貴人就是四太子郎君,你快下拜。」
傅察雖然沒有被俘的思想準備,但既成為俘虜,又看到上坐的貴酋驕倨的神情,卻有了殉職以死的精神上的準備。他朗聲回答。
「太子雖貴,與我一樣也是人臣,當以賓禮相見,何拜之有?」
不肯屈膝就有被殺的危險,但是傅察此時想到的是國家的尊嚴、朝廷的體統,而不是個人安危。他的倔強勁兒激怒了金人。貴酋果然發火道:
「海上之盟,本不可恃。今我大金興師南向,弔民伐罪。你可將南朝虛實及歷年失德背盟之事,一一告我,尚可留你一命,否則就叫你嘗嘗『蒙霜特姑』的滋味。你可知道什麼叫做『蒙霜特姑』?」那貴酋一面怒罵,一面就從腰間抽出一根八棱銅,作出向博察的天靈蓋打下去的姿勢。
博察不為所動,仍舊昂然挺立,責問他金軍敗盟興兵之罪,還說大宋雄師百萬,豈懼你小小的金邦?左右們一擁而上,把傅察撳在地下,硬要他磕頭。他掙扎著站起身子來,繼續與他們爭辯。
貴酋喝一聲:
「你那不識抬舉的漢子,今天不拜,日後要想拜我也不可得了!」他強制自己壓下一腔怒火,喝令左右把那漢子叉出帳外去,暫時不把他處死。
滿頰長著鬍子的完顏兀朮還是個火性未退的青年貴酋,自從父皇逝世以後,他就一心一意學著兄長斡離不的榜樣做人行事。斡離不再三告誡他要懂得「為政之道」,那比衝鋒陷陣要難上十倍百倍。今天他自己想出主意來逮捕傅察,想從傅察口中了解南朝的虛實以及製造興兵的借口,這說明兄長的教導已經有點成績了。但兄長的教導還未能把他的火性完全控制住,這是一個在成長過程中的青年貴酋常有的現象。他把傅察帶在自己的行帳中,又派人三番兩次去說服他。博察始終不屈,嚴詞相責。兀朮一時怒起,就命令部下把傅察當作一隻球兒活活地打死了。
傅察是宋金交兵以後,宋朝第一個有姓名可稽的殉節而死的官員。
不久,金軍又攻陷燕山府外圍的兩個軍事據點——檀州和薊州,把燕山府置於它的包圍下,就這樣揭開了宋金大戰的序幕。
(二)
宣和七年①十一月二十九日,天剛蒙蒙亮,薊州城外吹起一片「嗚嘟嘟」的海角聲,不多一刻,人聲馬聲,融成一片,一隊隊的契丹軍、奚軍、党項軍、韃靼軍、渤海軍、室韋軍、黠戛斯軍、大石軍、小葫蘆軍、漢軍都高舉旗幟,敲響戰鼓,陸續整隊而至。
就中女真軍當然是它們的主力。不但在人數上佔到全軍的半數以上,在軍容、服裝、兵甲的配備上也都遠遠超過其它各家軍隊。
女真軍幾乎清一色的都是騎兵,自統帥到士兵都有鎧甲頭盔護身。金朝的統帥部雖然無饜止地使用人力,十餘年來,戰爭一直沒有停止過,部族中十一、二歲的男孩都被簽發出來,參加作戰,但在戰場上卻非常愛護士兵,盡量要保護他們的安全,不讓白白犧牲掉。事實上,大多數士兵與他們點屬的將領都有血緣聯繫。親屬的愛與部隊中上下級的密切關係合而為一,在生活上互相關心,在戰鬥中相互保護,是女真軍的一個重要特點。
女真將領使用的主要武器是一支一丈二尺的長槍,腰垂八棱棍,很少佩劍的。他們的後腰上還系著弓袋和箭袋,要使用弓箭時,一反手就可以抽出來,非常方便。馬槊騎射是女真人的長技,幾乎每個士兵都有一張或一張以上的弓。黃樺弓、麻背弓、黑漆弓,木朴頭箭、鐵脊箭、點鋼箭都是戰士們必備的武器。還有一種「鳴鈴飛號箭」,飛射出去,在半空中發出嘹亮的響聲,是作為信號使用的。高級將領的左右侍從們都佩帶這種號箭,一般士兵卻不需要它。
女真將領在服飾上還有一個特點,他們的右耳上戴著一隻金制或銀制的耳環,有的形體較大,有手掌那麼大小,墜在耳下,累累贅贅,對作戰肯定不利,這大約是祖上多年遺留下來的習俗,根深蒂固,難以改變了。
以女真軍為主力,再加上其他各家人馬,這支軍隊足足有大萬人之多。這才是一支以「背盟」為借口,以殺人略地為目的的「堂堂之旗、正正之鼓」的「大張撻伐」之師。它的目標是明確的,非要把北宋政府滅亡,決不罷休。這個目標,金軍上下,包括在平州城外山區里兜圈子的疑兵在內,都非常請楚。金軍統帥部能夠做到讓全軍上下明確這一目標並願意為它的實現而奮其才智,拼出死命,這就是很大的成功。
這是侵宋的兩支大軍之一的東路軍。當年十月金朝決定侵宋,任命名將、皇弟闍母為東路軍的統帥——都統。闍母能征慣戰,跟隨阿骨打不知打過多少硬仗,立過多少大功。阿骨打的禁衛部隊,所謂「硬軍」,多年來就歸他統領。在一般的接戰中,硬軍隱在陣後,不出來見仗。只有到了熱戰方酣、勝負將決的一剎那,硬軍突然從陣後殺出來,或中間突破,或兩翼包抄,對轉戰多時已見疲憊的敵軍作最後決定性的一擊。金、遼幾次大戰,金軍就依靠這個戰術取得勝利。能夠統率硬軍的大將,當然是阿骨打認為可以放心倚任的親信。不過,滅遼以後,闍母一個疏忽,在平州城下,遭遼將張覺襲擊,吃了一個在遼、金戰爭中很少有過的敗仗。以後雖然戴罪立功,協助斡離不消滅了張覺的主力部隊,轉敗為勝,取得平州,但他個人的威名已多少受到一點損挫。
金太祖完顏阿骨打逝世後,根據兄終弟及的傳統,他的兄弟、庸碌無能的完顏吳乞買②嗣位為帝。吳乞買又以他的兄弟完顏斜也為諳班勃極烈,預定為皇位繼承人。這次行軍即以完顏斜也為全軍都元帥,下面分兵兩路,用斡離不、粘罕二人分任東西路軍都統。
斡離不在金朝享有很高的聲望,人們稱他為太子郎君,是人人心目中理想的皇位繼承人,只等吳乞買、斜也這一輪輪替完畢,就要輪到他來做最高統治者。他越是處於這樣優越的地位,為人行事就越加謙虛謹慎起來。
不可否認,粘罕也有卓越的軍事才能,以作戰勇敢著名,久統一軍,獨立作戰,卓著功勛,但在政治上卻比不上斡離不。這因為斡離不受到完顏阿骨打親炙,又經常和漢兒、契丹的降官們打交道,懂得可以馬上得天下,不可馬上治天下的道理,講究「為政之道」,鍛鍊出文武才具。
東路軍都統發表後,他考慮到闍母的貢獻和經歷,不願目己以侄兒的地位凌躐於這位老資格的叔叔的頭頂上。他向吳乞買建議改派闍母為都統,而自己願意退居為監軍之職。這種做法,在不很講究禮貌謙讓的女真貴族中是很少見的,卻博得許多人的讚許。闍母受任都統,心裡完全有數,他的都統是屬於什麼性質的,他把全軍的指揮權完全交出來讓給侄兒監軍,自己心甘情願地當一名謹受驅策的勇猛戰將,絕不過問全軍的事務。他們配合得十分和諧。
這支軍隊的第三號人物是四太子完顏兀朮,斡離不正在有意識、有計劃地培養這個兄弟。多少還保留部落統治殘餘的政權內很注意在血親中培養有前途的接班人。他們選擇的條件不決定於血緣的遠近親疏而決定於本人的才能。兀朮年齡最輕,在遼金戰爭後期已嶄露頭角。天祚帝從燕京逃走後,兀朮跟隨斡離不以百騎追擊遼軍殘部。一次遭遇戰中,他的箭矢射盡,回手一摸,箭袋已空,他就大呼突入了遼軍陣地內,奪槊二支,獨力砍死遼軍八人,生俘五人而回。從俘虜口中,打聽得天祚帝正逗留在距此不遠的鴛鴦泊畋獵未去,他立刻與斡離不定下襲取之計。後來雖未得手,卻使天祚帝喪膽逃走,大長士氣。從此,他就成為軍隊中一員重要將領,成為斡離不得力的助手。
女真將領中另一名重要人物是斡離不的堂叔父完顏撻覽。他征討奚部有功,此時官居六部路都統,統率奚軍從斡離不南征。
斡離不另一個遠房堂叔完顏烏野也是親貴中值得注意的人物。他輩分雖尊,年紀卻不過二十七、八歲,已精通漢文、契丹文,與完顏希尹一起創製女真文字,兼明韜略,是個文武兩器的將才。這時已很了解即使在純粹的軍事行動中文員也有重要作用的斡離不順手把他拉進部隊。重視文員的地位,是這支東路軍的一個特點。
東路軍另一個特點是重用女真以外的各族人士,特別重用從敵對陣營中投降過來的文武將吏,這與斡離不的個人作風有密切關係。後來粘罕也懂得使用漢兒,那是從斡離不那裡學來的一手,不過學得不很到家。
東路軍中非女真族的重要將領有奚族騎將猛安伯德特離補、契丹化的漢兒赤盞暉、世襲猛安的右金吾衛將軍漢兒王伯龍、渤海人高彪等。
高彪勇猛過人,生有異稟,能在一晝夜內飛奔三百里路,身上披著鎧甲,翻山越嶺,矯健如飛。平州之役,他在遼陣向往來馳突,勇冠三軍,斡離不正好在高丘上嘹望,從此就默志在心,這次出征,破格提升為猛安,並且出人意外地讓他統率一支由契丹、漢兒、渤海人混合組成的步兵部隊。後來的事實證明,斡離不對高彪的破格使用,確是獨具慧眼。
在所有異族人員中,也許沒有人比殘遼降官漢兒劉彥宗更受斡離不的重用了,即使是灸手可熱的韓企先、韓慶和叔侄也遠遠比不上他。在出征前,劉彥宗已做到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知樞密院事。這次出征,又讓他兼任東路軍漢軍都統,這個漢軍都統有職有權,並非虛名空銜。更重要的是一切軍國大事,斡離不都要與他商議,尊為謀主。有時他們坐在曠野中密議,從人們只許遠遠地跟在後面保護,他們用手指在泥沙中比比劃劃,好像在寫字,談完了立即用手掌拭去,不留一點痕迹。有時斡離不在自己的行帳中把他召來,親手點燃一根蠟燭,屏退左右,深謀密議,直到深更半夜。蠟燭燒盡了,就在完全的黑暗中密談。這時闍母、兀朮、撻覽以次的女真貴族都不得與聞。斡離不對劉彥宗親信的程度確是遠遠超過別人。劉彥宗感知遇之恩,也盡心籌劃。出征前,他獻上《平宋十策》,主張軍事與政治雙管齊下,斡離不一一採納,逐條實施,平宋的錦囊妙計多出於此。其他的漢兒文官例如在粘罕軍中當謀主的時立愛、高慶裔以及契丹降人耶律余覩等稱斡離不與劉彥宗有「魚水之歡」,表面上是頌揚,實際上不無醋意,但也反映出即使在粘罕一派人的心目中也把斡離不、劉彥宗的關係看成為劉備與諸葛亮的關係。他們不甘雌伏,而又不得不雌伏於一時。
這是個人人都想奮其智勇,獵取功名的時刻,士氣空前高漲,官兵們臉上都煥發出一種希望與興奮交織的神采,他們全都意識到在他們與勝利之間已經不存在什麼障礙物了。
大軍出發時,闍母效一將之勞,他作為一個隊部的指揮官,在薊州城外頻頻揮動紅旗,指揮隊伍。軍容壯盛的六萬大軍陡續出發。以女真戰士組成的騎兵隊走在前面,除了少數高級將領配備有幾匹副馬,可以騎行以外,一般戰士都牽著戰馬步行。然後是高彪統領由各族士兵混合組成的步兵,然後是完顏烏野也統領的輜重部隊。他們走得那麼秩序井然,一絲不亂,顯示出這確是一支充滿了朝氣的勝利之師。
斡離不與劉彥宗並騎走在隊伍中間,有時他們突然馳到隊伍前面,似乎正在期待什麼。
三河縣遙遙在望,探馬報來,隔開一條白河,宋朝的常勝軍已整師以待,一場事先估計可望避免的鏖戰看來還是不可避免的了。
(三)
東京熱鬧街市相國寺以南、龍津橋以東的市區中心地區內,卻有一片幽靜的庠序之地的太學③以及與它毗鄰的貢院④。當初禮部和主管城市設計的官員們決定把太學放在這裡是否含有對太學生進行考驗,要他們在這五光十色、目不暇給的鬧市中修鍊得像個目不旁瞬、心不旁鶩的入定老憎一樣,固然不得而知,但是事實是。部分或者竟是大部分的太學生沒有能經得起這樣嚴峻的考驗,經常要冒犯嚴厲的禁條在宿舍以外過夜。按照規定太學生在外過夜,要在一本名為「感風簿」的記事簿上登記,表示他感受風寒,在外治療。奇怪的是這所煌煌學府竟成為風寒傳染所,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學生每夜都感受風寒,要到勾欄瓦捨去治療,而另外的三分之一學生則更加乾脆了,他們不用登記,每到黃昏就自動離開齋舍,黎明以前,逾垣而入,裝得沒事兒一樣,也沒有人敢去過問。至於白天黃昏,約幾名友好,袖籠一錠白銀,鵝行鴨步般地走到豐樂樓、會仙樓正店以及近在咫尺的仁和店去淺斟細酌一番的更是不乏其人。這些高級酒樓中的各級服務人員都經過嚴格的專業訓練,接待顧客,喜氣迎人,說兩句話都有譜兒,叫人酒未落肚,胃口先已大開。酒樓中還有些身懷絕技的技術人員,例如傳酒送菜的男工稱為「行菜」,他一次行萊,從雙手到胳膊直到肩膀下可以擺上二十碗菜肴,隨著顧客傳點,一份份送上,決不會發生一點差錯,否則顧客一有意見,與店主嘀咕幾句,這個「行菜」就有按照當時形式被扣罰工資,甚至被開革出店的危險。有了這樣一套齊整的班子,再加上豪華的氣派,精美的酒肴,當然可以廣為招徠顧客,日進斗金,使得一部分太學生趨之如鶩了。
雖然從廣泛的意義來說,太學生都可以算為「天子門生」,但實際上,太學生也並非個個都是這樣的「天之驕子」。等而下之的太學生只好到中等的酒樓以至到最低級的酒店去用酒飯。最節約的辦法是花十文錢吃一碗用肉末拌作料的炸醬麵,當時稱為「合羹」。如果嫌合羹吃不飽,還可以來個輕料重面的「單羹」,那已接近於「陽春麵」之流,只消付五文錢就可以了,即使再加五文錢的白酒,統共也不過十文錢,同樣也酒醉飯飽,吃得醉醺醺地回到宿舍。所有這些,太學生早習以為常,雖然豎在太學門口的一塊禁碑上寫得明白,未經學官同意,擅自出去酒飯,也在禁例之中。總之,太學生的逾規越矩,由來已久,連官家、大臣也目有所聞,只好閉著一隻眼睛,塞住半邊耳朵,裝聾作啞,區區幾位學官,當然更沒有必要雷厲風行地來整頓學風了。
可是太學生可以在哪個等級的酒樓、勾欄中吃飯鬧事、閒遊狂盪,也有嚴格的區分。這決定於他們本身的社會階層、經濟條件,也要看他們經常過從、密切往來的友好是屬於哪個等級。太學雖然聚幾千名學生於一堂,分子卻也非常複雜,各式人等都有。他們有的出身於名宦之家,父兄身居高職。是在朝或在野的名官兒,他們禮讓為先,把祖輩的恩蔭讓給長兄,自己退居到太學來,混他一年半載,憑著父兄的關係,照樣可以找到應試中選的方便之門、仕宦的終南捷徑;有的來自外路,在本鄉本地也算是富厚之宗,到得京師來,與上面的一檔同捨生相比較,權勢財力,都有所不逮,與他們交往,常有自慚形穢之感,這等人一時還爬不上高台,又放不落面子,成為夾心餅的餡子,處境很苦;有的出身寒素,幾畝薄田,養活家口已感拮据,他們本身的花銷,全靠官家供給的餼廩⑤,這號人雖然清苦,學業成績,卻往往斐然出眾,考試起來總是名列前茅,再加上家世耕讀,算得是出身清白,只要高中進士,也有他們的前途;還有一等出身子富商大賈之家的子弟,富而不貴,也成為夾心餡子,處境不見得好。例如李邦彥的父親開一家銀鋪,發了大財,一心結交官府,把兒子弄進太學。李邦彥在學裡出手闊綽,到處籠絡,同舍學生看在銀子面上,當面與他敷衍一番,心裡不免以他的出身微賤而加以鄙視。他在學裡已得到「浪子」的綽號,這一方面是說他外貌雖美,缺乏真才實學,一方面也諷刺他雖然家私富足,卻終究根基淺薄,只好與些街混兒為伍。有的同學則因他品行不端,直斥之為「政類」。
太學裡有上舍、中舍、下台之分,那是劃分年資、班次的標準,要劃分人的等級,另外還有著一種無形的標準。雖然如此,太學畢竟是一所培育人材的黌宮,是一個在相當程度上還沒有把個人私利與政治完全聯繫起來的士子集體。除了少數敗類以外,太學生基本上持有相同的政治觀點、道德觀點。他們忠君愛國,要求清白賢明的統治,對人們的愛憎,也有著基本一致的看法。譬如說,他們強烈憎恨宣和的權貴集團,敬愛有節操又能實心辦事的官員。還有,他們對同學陳東都非常尊敬,大家願意聽他的話,干起正經事來,唯他的馬首是瞻,並且公認他是他們共同的領袖。在一個集體中能取得這樣的地位,而且為大家所公認,又不是由官方指派,那一定有著不簡單的理由。陳東確是具備被同學尊敬的理由,而大家之所以尊敬陳東則因為他們共同持有一個超乎個人利益的客觀是非標準,這個標準只存在於青年純潔的「莘莘學子」中間。
陳東出身於中等家庭——按照宋朝納稅標準的九等民產,他家正好排列在第五等,但到他的一代已完全敗落,家境十分清寒。這個家旅絕不是顯赫的,五服以內,並無一人做到知州、通判一級的普通官吏。他本人貌不驚人,口才也不太好,碰到緊要關頭,說話有些口吃,期期艾艾,竟然表達不出自己的意思。太學生獵取功名的看家本領,諸如做詩填詞、善於寫對仗工整的四六文、專一經之長等等,他都沒有學到手。只有寫政論文章,議論風發,詞鋒銳利,才是擅長的。有些太學生也善於寫這類文章,但筆墨多有含蓄,泛論時政,涉及到當權人物時就十分謹慎,有時筆鋒一轉,似貶實褒,因而以此取得富貴的也有人在。偏偏這個陳東,不懂得這些訣竅,往往指姓道名地攻擊當道,抨論時弊,不留一點餘地,因此半生蹭蹬,目前已近四十歲,仍然是一介諸生。這個年齡對學生來講已嫌過大,真已有了一些「太」的味道了。別人為他著急,替他叫屈,還有人出點子,替他代籌出身之道,他一概笑笑地拒絕了,毫不在意。
陳東並不是依靠本身以外的條件,而是依靠他本身的條件——直道行事、直道做人而博得人們對他的尊敬和信任的。他的交遊範圍並不限於太學,三教九流都有池的朋友,其中有些人與他締交甚深,往來頻密,他們也都尊欹他之為人,信任他,願意常來和他談談。
經常到太學齋舍來找他談天的有太醫邢倞和江湖朋友何宏。三個人擠在小房間里,由陳東作東,大家各吃一份「合羹」,雖然只花了三十個大錢,吃起來倒也津津有味。邢倞每次來都要帶一斤白乾,他自己養生有道,每喝不過兩把,其餘都讓另兩人包幹了。三人喝得痛快,每次喝上酒,就要喝過半夜。
邢太醫是陳東多年好友,他兼著太學「舍醫」的職務,經常來太學為師生們治病,但在師生中間可以做到不拘形跡,隨便坐下來就可喝酒談心的,只有陳東等少數幾個人。何宏是市井小民,也是江湖豪俠,他就是李師師的精神上的義父何老爹。陳東是通過邢倞與他結識的。他們締交後,彼此頓慕,常相約見面,後來索性成為常規,每隔三天就見一次面,有時在邢太醫的寓所,吃一頓比較講究的酒菜,多數就在陳東的齋舍里見面。他們見面後喝酒聊天,無所不談,從軍國大事,邊疆安危、宦海黜陟、社會動態,一直到市井細聞等等,包羅萬象。不談則已,一談就到半夜,甚至直達黎明,這在太學裡也是有干禁例的。太學和官府一樣,特彆強調一個「靜」字,在眾目睽睽的處所,都要豎起一方「靜」字木牌,以促使大家注意。可是陳東才不在乎這個哩!他的並不流暢的議論卻出之以洪亮的嗓音,往往蓋過兩位來客而聲振鄰室。左鄰右舍的太學生都是陳東的密友,他們也會聽到陳東他們的議論而擊節稱賞。這是因為陳東常常要發表別人沒有想到,或者想到了又有種種顧慮未敢形之於色,出之於口的議論。這些議論可能會給陳東和他的朋友們帶來麻煩,因為太學當局對陳東的行動早已密切關注,包括目前已經掌握了太學的行政大權因而也日益暴露其本來面目的太學正秦檜在內。這些學官都要旁敲側擊地向別人打聽陳東近來與哪些人往來最頻繁,發表過什麼奇談怪論。陳東曾經對這些人存過幻想,因而吃了不少虧,付出過一定的代階,現在算是把他們的心腸都看透了,口頭上的蜜糖,掩蓋不住內心的刀劍,他對他們是一不害怕,二不避忌,還是我行我索,要說什麼就說什麼,只要貶褒得中,公道自在人心,何必為了顧忌這些以整人害人甚至借刀殺人為專業的學官而隱諱自己的看法。
一天——那是在宣和七年春夏之交,又到了約定之期。邢倞、何宏二位先後來到他的齋舍,他的「合羹」也早已準備好了。邢倞還是以不變應萬變地攜來一斤老白乾,這是一個老年人的習慣。他們只肯做他們已經做慣了的事情,不肯換換花樣。而另一位——也是個老頭,卻很有點「革新」精神,勇於打破陳規。何老爹平日攜來的酒菜,雖然價鈿不貴,可常常有點新花樣。今天他特別帶來兩個荷葉包,一包鹽水鴨,另一包白煮牛肚根,兩樣都是下酒的俊物。白煮牛肚根專取牛肚厚實的部分,嚼在口中,又鮮又嫩,特別受到歡迎。
在酒食方面,邢太醫相形見絀,自嘆不如,只好用他帶來的一個不尋常的消息,作為補償。他知道這肯定會引起他們二人的興趣。
「東京城裡出了一件大大的新聞,二位聽說過沒有?」他故作驚人之筆,「隴右副都護劉四廂離開了東京二年,不日即將回京述職,聽說官家有意把他留下,另有任用。」
這倒真是個好消息。劉錡也是陳東的故舊,劉錡在京時。二人過往甚密,彼此廝散,並不因為身份地位的懸殊而有所隔閡。當下他欣然說,「劉四廂鐵錚錚的一條漢子,受到高俅排擠出外,兩年不見他,思念得緊。這番如得回來,邢太醫可要把他邀來暢敘一番!」
說到劉錡受高俅的排擠,出守隴右,這還是皮相之見,心直口快的何宏一針見血地提出來問:
「劉四廂是在那年龍舟競渡後,奉了官家手詔,貶到隴右去的,如非官家點頭,怎得回來?邢太醫所聞可是真實的?」
「不錯」,何老爹的一句話提醒了陳東,他進一層推理道,「官家為李師師之故把劉四廂調走,如今李師師仍在京師,官家怎肯放劉四廂回來?」
兩年前劉錡外調隴右,此中奧秘,東京人大都知道,此番劉錡內調的消息如果屬實,那在一百萬的東京人中肯定會有九十萬人產生同樣的疑問,同樣的驚訝,這就是邢太醫認為這條聳人聽聞的新聞一定可以打動他們二人的理由。但對於他倆提出來的問題,他也不能夠作出滿意的解釋。
「御葯監黃經臣昨晚來俺處求診,說了這個消息,還說童貫那廝被命復任燕山宣撫使後,裝模作樣,不肯就任,官家派木腳⑥去說了兩三次,好說歹說,童貫才提出條件,要錢糧金帛,要調撥用人的全權,還要馬子充回宣撫司供職,說是一條不依,他就不肯北上就職。官家不得已都依了他,童貫才肯走馬上任。馬子充原是官家留在京師的,被童貫索回後,官家在軍事上變成個沒腳蟹,無人可備諮詢,所以想到調劉四廂來京仍當他的顧問。還說這些話都是張押班告訴他的。黃經臣為人老實,倒不肯無中生有,只是那張迪經常海闊天空地亂扯亂彈,聽到風,就是雨,俺也不大相信他的話果真屬實。」
「劉四廂能不能回來,還在未定之天,只不知李師師現下如何,二位想知其詳。」陳東問道。
「自從劉四廂外調後,師師閉門謝客,也不讓官家與她見面。年來周學士⑦、劉大使⑧等相繼謝世,師師感傷益甚,鬱結不歡。上月問俺去為她診脈,形容憔悴,氣血兩衰,只怕十劑八劑草藥也醫不好她的心病。」
「師師閉門謝客,斷了李姥的財路,李姥惱怒尋事,給師師嘔了多少氣!上月間病倒了,邢太醫勸她去江南小住散散心,她本來也想南遊,只是如今北道胡氛目緊,她說一旦戰爭打開了,她在南方還回得了京師?偌大的一座東京城容不得一個李師師,李師師卻還捨不得離開京華呢!」何老爹補充道。
「王黼、蔡京迭為更替,」對朝政十分熟悉的陳東慨然道,「他們高官厚祿,勾心鬥角,都只為一人之利,一家之利,哪裡顧得上什麼國家生民?一旦有警,憂國憂民者不在廟堂之上,而在於這個小小的女子身上,天下事怎得不壞?」
「勾心鬥角,不僅在廟堂之上。北疆邊防要地,國家安危所系,也鬧得烏煙瘴氣。少暘可知道童貫再次出山後,與郭藥師的鬥法嗎?」
「地不分南北,人不論中外,只要做個芝麻綠豆官,就會欺壓善良,朘刻百姓。即如做了多年開封尹的盛章下台後,繼任的王革、蔡懋橫行霸道,與當年的盛章有什麼兩樣?這等人如何能承望他們做些好事?俺可早就把他們看穿了!」
何老爹闡述的正好是李師師的觀點。他們兩人直接或間接都吃過開封尹的苦頭,因而形成以開封尹為出發點進而擴大至許多官員都是一丘之貉的激烈觀點。這個觀點的形成,很難說是誰影響了誰,很可能就是兩人互相影響的。
他們從朝政腐敗講到邊疆危機,從邊疆危機又回到朝政腐敗,講來講去,都是一片漆黑,令人沮喪。這時陳東又說,蔡京再柄國政後,借口老病,把政府文書都捧到家裡去裁決,聲勢較前更為煊赫。他重用蜀人王時雍為吏部郎,通過他賣官鬻爵,只要金帛花到家,你要買什麼官職,都可以商量。王時雍以居間人的身份,兩面說合,內外交通,不多時,就發了大財。他又特別照顧鄉人,太學中也有他的兩個同鄉,與他作成了交易,得肥缺而去。如今太學生都稱王時雍為「三川牙郎⑨」,他聽到後大罵太學生無知,說經我之手做到大官的各路都有,何止家鄉三川而已,稱我為「四海牙郎」,倒還不離譜兒,稱我為「三川牙郎」,卻未免小看我了。
「少暘年近四十,官位猶虛,」邢倞趁機打趣陳東道,「何不就走了那牙郎的門路,弄個一官半職,也好衣錦回鄉去風光風光!」
「哎呀!」陳東搖晃著手裡的酒盅,哈哈笑起來,「想俺陳東既非蜀人,手中又無有多金,你說憑著這些瓦盞陶碗,王時雍就把官職賣與我不成?看來,這個牙郎休想在俺身上賺取這筆傭金。」
這番詼諧,總算略略沖淡些黯淡的氣氛。這時,每人一份「合羹」,早在肚裡化掉了,牛肚、鹽水鴨也早已化為烏有,大家憋著一口悶氣喝寡酒,眼看半斤多的白乾也將喝完,忽然牆外傳來一聲節奏感很強,但聽起來卻很有點凄涼味的「五香……兔……安肉啊!賣五香兔安肉」的叫賣聲。原來東京附近多產野兔,因此每夜都有不少小販,頭頂一隻裝滿兔肉的五屜竹籃,手中搖晃著一盞標明自己姓氏以示區別的燈籠,在大街小巷中往來兜賣。對市聲很有講究的專家們指出,「兔」字發音太平,無法拖長,一定要在它下面加個過渡音「安」字,把這一聲延長,在空中長時間地蕩漾著,才合於叫賣之用。這一聲果然十分中聽,比「三川牙郎」的賣通判、賣知州的叫賣聲要中聽得多,陳東、何老爹都喜歡吃野兔肉,二人爭著去買,這時坐在外檔的何老爹就佔了便宜,他把食桌輕輕一拖,擋住了二位的出路,自己手腳便捷地奔出學宮大門,買了二大包兔肉回來。三人相對,連得那邢老頭也不再說什麼消化不消化的話,自己一塊接著一塊地放進嘴裡大嚼。
他們的心裡在想些什麼呢?剛才的那番話可能使他們在腦子裡構成了一幅兵荒馬亂,京畿四郊,薺麥青青,野兔狡狐,到處出沒橫行的場景,他們此刻在嘴裡咀嚼的,大約就是這一縷凄京的味兒。在賦性正直剛強,萬事樂觀,還有不同程度的詼諧上。三個人有不少的共同點,可是在此時此地,觸目驚心,他們也難免有點東京人普遍存在的末日感,這種性格上共同存在的弱點要放到更大的災難中去接受考驗,才能鍛煉得更加堅強起來。
(四)
燕山之役雖然給北宋王朝帶來莫大的恥辱,帶來迫在眉睫的危機,但它並沒有能起針砭之效,給宣和君臣一點刺激。使他們改弦更張,發憤圖強。「哀莫大於心死,」很有理由懷疑這些人的腔子里是否還留著一顆尚在搏動的心臟,因為他們根本不以恥辱為恥辱,不以危機為危機。或者,至少可以說他們都是痼疾患者,不管別人怎樣虐待他,鞭打他,把他摔在地上又踢上幾腳,他當時哇呀呀地叫一陣痛,過後又忘乎所以。北宋政權現在確實是沉痾難起,已經病入膏盲了。
皇帝還是那個風流瀟洒、風雅絕倫的皇帝,連年號也沒有改變,仍然是那個他特別喜愛的、一直要把它頂住,頂到他被擠下皇位,不能再用它為止的年號。
但他畢竟也有點改變了。在他一向白皙豐滿的臉龐上多少也出現了一點自以為飽經風霜憂患的表情,那種表情在過去侈言「天下太平」,一味強調「豐亨豫大,國運昌盛」的日子裡是很少有過的。還有,他的口頭禪「且待理會」,「卻又商量」,近來也說得少了,代替那些語氣和婉的習慣用語的是比較嚴峻的「休,休」,含有一切事情都弄不好了,對人世間抱著一種消極憊度的意思。
以風流皇帝、無憂天子出名的官家居然也會對人世間抱有消極悲觀的態度,不免要令人驚奇了。但這是時勢所迫。無可奈何之事。
幫助他統治天下的那副班子,還仍然是那個宣和權貴集團及其殘支餘孽,換湯不換藥,這叫作「外甥打燈籠——照舅(舊)。」煊赫一時的蔡京、王黼、蔡攸等仍然勾心鬥角,弄權朝端,白時中、李邦彥、張邦昌等後生小子駸駸日上,大有後來居上之勢,他們之間照例是互相攻擊,迭為進退。這樣的「斗」,看來一直要斗到國破家亡,冰消雲散,大家同歸於盡的時候才會停止。
就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王黼,這是個在官場上經過千錘百鍊,已達到爐火純青的人物。記得他初出茅廬時,依靠當時宰相何執中的熱心推薦,到處游揚,方才能出人頭地。不想他暗中又勾搭上蔡京,在蔡京授意下,密疏抨擊何執中,彈章措詞之激烈惡毒,攻擊內容之廣泛,使得蔡京也為之驚駭不止。對他這種過河拆橋的作風,蔡京也有些害怕,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一天他袖著彈奏的底稿去訪問何執中,有意把話頭引到王黼身上。何執中照例讚揚不止,既稱他宅心忠厚,善氣迎人,又許他以公輔之器。蔡京等他稱讚夠了,才微徽一笑,從袖管里取出底稿桌送給何執中看。何執中讀了幾句,不禁臉色大變,還沒看完,就連聲罵:「畜生,畜生!何無良乃爾!」
不過官場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一聲畜生罵不斷王黼的飛黃騰達,青雲直上之路。隨著何執中的越來越倒霉,王黼又依傍上樑師成的大門,當著人面,稱之為「恩府先生,」背著人,那就老實不客氣的是「阿爹義父」了。至於他正式列入蔡京門下,把「恩相」、「恩公」的招牌掛在脖頸上,那是較後的事情了。
從宣和二年到宣和六年為止的四年中,是王黼的全盛時期。當時他利用蔡氏父子的嫌隙,依靠老關係梁師成,勾結童貫、李彥,以全力排擠掉蔡京,又在任內收復「燕山」,建立了不世之功,搜颳得六千萬緡的「燕山免役錢」,使國用不匱,應付金人的敲詐勒索後,君臣仍有羨餘,皆大歡喜。他本人自少宰而太宰,自少保而太傅,榮耀顯赫,不可一世。想不到到了六年十一月,晴天霹靂,忽然一道聖旨下來,聖眷方隆的王黼,被勒令致仕。這陣事來得突兀,引起官場中極大的震動。時隔多日,才由消息靈通的張迪透露,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
太子趙桓一向不喜歡王黼,在他的親信面前,不止一次地說過有朝一日王黼不去恩州安家,定在儋州⑩落戶。王黼也深恐易代以後,自己的權勢不固,身家難保,暗中積極活動,想擁立官家寵愛的鄆王趙楷為太子,曾幾次向官家試探過。趙楷似乎很有才情,他被人授意去參加考試,居然壓倒天下士子,奪得狀元的榮銜。皇子而兼為狀元,這一件千古未有之奇,偏偏又出在宣和年間。如果狀元皇子進而成為狀元太子,將來再進一步成為狀元天子,這豈不是猗歟盛哉!專喜做千古未有之奇事,成萬代不刊的大典的宣和皇帝,果然被王黼攛掇得心頭活動異常。這件事付大臣們密議。大臣們唯唯否否,只有開府儀同三司梁師成堅決反對。梁師成是個老資格的宦官,宰相多出其門,最擅長在幕後操縱政治,這一次卻出頭露面,與他過去的門下之士王黼各執一詞,一個多方飾美鄆王,一個力保太子,一個說此乃官家的家事,別人毋庸過問,一個說前代易儲往往引起不堪設想的後果,官家既然交議,大臣豈可緘默不言?兩個在御前爭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官家聽了他們的爭吵,也感到非常高興。在有不同意見的大臣中間暫不表態,東拉一把,西扯一下,搞平衡之術,這原是官家的長技,他就是靠這一手來統御臣僚的。可是秘密終於揭穿了,有一天,官家未經通知,突然駕臨王黼之家。王黼、梁師成來不及躲避,就在王黼的密室里,官家親眼看見他兩個交頭接耳,促膝密談,樣子十分親昵詭秘,官家大疑。後來派人進一步打聽,才知道王、梁兩家原來就住在貼鄰,中間開一道小門,夤夜進出,往返頻密。他們明一套、暗一套,表面上爭執得十分激烈,事實上卻早已成立協議,雙方互相保證,不論哪一個的主張勝利了,都不妨礙對方現有的權位。他們還把官家暗中交代的機密話傳遞給對方,使他有所警覺。
世上的事總是相生相剋,五行相長,木火水土金互克。官家以平衡術制人,大臣就以明暗法對付他。官家御宇多年,自以為駕馭臣僚有術,一向沾沾自喜,想不到事實恰得其反,不是他籠絡他們,而是他們玩弄手段,使用權術,聯合起來使他受到蒙蔽。一旦事實無情地暴霹了出來,他的自尊心受到極大的挫傷。他一怒之下,立下手詔,罷王黼之官,連帶梁師成也受到嚴重的處分。這確是當時的一件特大新聞——肯定要成為陳東他們三家村裡絕好的談話資料。
(五)
王黼下台,平素與他不和的李邦彥得到好處,現成地從少宰升為太宰,下面一檔的白時中相應升為少宰。這一太一少都是淌來之物。他們久處在王黼的鼻息之下,有名無實,有職無權,實際上只是在朝堂上「奉朝請「,做個伴食宰相,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今天這一天,其得意的勁兒可想而知。
可是在東京「奉朝請」的、老資格的宰相蔡京不甘就此罷手,他發動親信朱勔一再上言,以李、白資格不孚為理由,力勸官家再次起用蔡京為首輔。宣和六年十二月,煌煌聖旨下來,蔡京「落致仕,復領三省事」。可憐蔡京從宣和二年被官家以健康的理由勒令「致仕」以來,整整苦鬥了四年:與官家的憐新厭舊的癖性斗,與敵黨斗,與本黨中的叛徒斗。乃至與兒子斗,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今天如願以償,斗出了一個「落」字,斗來一個「領」字,從此又平地青雲,作為首相,第四次當國,好不得意!
這一年,他已到達八秩高齡,好鬥的勁道如故,但健康的確成了問題,心肺肝脾手足關節,什麼毛病都沾著點邊兒,為最的是雙目已經完全昏眊,一個銅錢那麼大小的字湊到眼底來也已認辨不清筆劃,別的就更不必談了。他自己無法治事判文,一應大小政事都交小兒子蔡絛以及蔡絛的大舅子韓侶辦理。那韓侶當年在金明池的賽船上充當「旗頭」,手舞足蹈,表演得聲容並茂,如今以同樣充沛的精力在政事堂上大顯身手,在聚斂搜刮方面,想出不少創新的玩意兒,成立了一個史無前例的「宣和庫式貢司」,把四方金帛和府庫儲藏集中起來,名為天子私財,實質上大部都歸他們花銷,跟從他們的死黨都得到很大的好處。他們又通過吏部郎王時雍等官員廣開方便之門,願入彀中的只要付出相當代價,都可以成為他們夾袋中的人物。風聲一傳開,自有一大批人鑽路子、挖地道,一心要投入他們的門牆。一時聲勢赫赫,輿論大嘩。
他們風光了還不到半年。事情鬧得過頭了,就會發生反響。李邦彥、白時中早已虎視眈眈,一有機會,就與蔡攸結盟作戰。蔡攸本來是王黼的死黨,與父親、兄弟都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又不惜和本來的政敵,王黼的死對頭李邦彥聯合起來對付共同的敵人蔡京、蔡絛父子。他手裡有的是一本私賬,只消選擇其中幾條,揭發蔡、韓奸隱,就綽乎有餘。不久,聖旨下來,蔡絛褫去侍讀之職,毀賜出身誥,韓侶黃州安置。連帶蔡京也坐不牢首輔的位置。官家一再暗示,要他謝事,他戀棧未忍。官家也就不客氣地派童貫、蔡攸兩人徑往他的府第去取「謝事表」。謝事表就是辭職書,顧名思義,辭職本該自願,事實上卻多出於強迫。童、蔡兩人奉派來取謝事表,蔡京把他們看成為自己的監斬官一樣,一面置酒招待,一面老淚縱橫地訴苦道:
「某當國不過數月,不意官家遽令謝事,此必有人進讒所至。官家何不容京再作相數年,必能致天下於太平,此事惟有拜託內相。」
「大難,大難!」童貫故意刁難,搖頭道:「此時聖意難回,在下也無能為力。公相如此高齡,在家頤養數年也罷,到了那時,再作進取之計如何?」。
「頤養」就是致仕的同義語,這個詞兒,在蔡京聽來,好像毒蛇鑽心一樣,他不禁要為自己辯護:
「京如此衰老,本該上表謝事,所以遲遲不忍乞身者,無非因官家深恩厚賜,尚待圖報於涓滴,耿耿此心,當為二公所深知。」
蔡京急不擇言,童貫在一旁聽了,不禁縱聲大笑起來。童貫是蔡京的老部下,如今官高爵顯,朝廷已內定封他為廣陽郡王,「公」他一「公」,也無不可,雖然他在東京人的稱謂中是「母」相而不是「公」相。蔡攸是蔡京的嫡親兒子,即使宦海多變,今天榮枯判然,他們的父子關係卻是不容改變的,老子竟然「公」起兒子來,這又是千古未有之奇聞,那就怪不得當時在一旁聽到這個奇怪稱謂的從官侍姬多人,也莫不暗暗匿笑起來,只不過他們還有點顧忌,不敢像童貫這樣笑得放肆,笑得不留餘地罷了。
蔡京、王黼早已勢成水火,兩個不斷火併,如今兩敗俱傷,一齊下台。以浪子出名的李邦彥漁翁得利,這一次才真正當上了首輔。他躊躇滿志,得意非凡。童貫再次出任河北河東宣撫使後,在前線還沒有立下什麼功勞,倒是在逼蔡京上謝表一舉中立了不朽之功。為了酬庸報功,李邦彥特飭「宣和庫式貢司」撥出二十萬兩匹銀絹相贈。二十萬兩匹畢竟不是小數,手面闊綽的童貫對於這筆意料不到的財香也得好好地考慮它的用途。
到手之初,他就在心裡決定,把這筆人情轉送給郭藥師,以取得他的好感。
從某一個角度來說,官場就是權術和陰謀的大本營(再加上一個實力地位,它的涵義就更完整了)。人們要是不能在這些方面玩出一個名堂來,就很難在官場上混日子。上面提到的那幾個出類拔萃的大人物都是這方面的好手,但他們中間也有工拙短長之分。蔡京原是這個權貴集團的祖師爺,但幾年來連連失手,先後被他的第二代花木瓜王黼、第三代浪子李邦彥擊敗。童貫摔倒了又爬起來,居然能夠從精明的李邦彥手裡掏出二十萬兩匹,那當然是不簡單的,但他又不得不乖乖地把這筆重禮轉送給郭藥師。郭藥師欣然笑納童貫送來的禮,還準備著更重的禮去送人。看來這個從殘遼投降過來的後生小子步他干老子的後塵,正在玩弄更大的陰謀以博取更大的實力地位。他們各顯神通,的確表演得有聲有色。
「秦失其鹿,天下逐之。」
這一位自以為十分高明,卻受到他們共同愚弄的宣和天子正是這批逐鹿者在一定階段中爭相追逐的目標。只有郭藥師心懷大志,他追逐的目標還要更大一些。
(六)
逐鹿雖然大有人在,國家大政,特別是邊防危機卻很少有人過問。他們哪一個在台上都是如此。人們清楚地了解,除了面孔不同,姓名籍貫有別以外,他們之間每個人的心術、伎倆、作風等等都好像是一塊印版上印出來的,誰也沒有新的看法,誰也拿不出新的辦法。他們本來就是從一根藤子上長出來的窳果爛瓜。
看來在邊疆危機上,還是宣和天子本人比他的大臣們多操了一點心。
譬如,從燕山府「慘復」以來,他曾經好幾次召見熟悉邊疆問題的趙良嗣、馬擴,有所諮詢,表示他很關心那邊發生的情況,態度也好像十分誠懇。他使馬擴一度對他產生新的幻想,認為官家在事實教訓下,已經下了決心,想把搞得一塌糊塗的局面重新整頓一下,希望的曙光隱隱約約地出現了。
可是官家的決心是十分有限的,他的一切措施仍然憑一時衝動,一時好惡,想到哪裡,做到那裡,或者隨著事變之來,臨時應付一下,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根本談不到有什麼通盤計劃。至於說他已經痛改前非,準備與民更始,那更是距離事實十萬八千里的夢話。
在一次奏對中,馬擴奏明了耶律大石在西方的活動,並介紹了耶律大石之為人。官家對此很感興趣,忽然想出一個點子,要想師「海上之盟」的故智,派人與耶律大石聯繫,約他雙方夾攻金朝。當時耶律大石努力經營天山以西的大片土地,已經開創了一個新局面,暫時並無回師東向與金人抗衡的可能性。馬擴分析了形勢,力勸官家不要存在與事實相距太遠的幻想。這次官家又沒有接受馬擴的意見。派去與耶律大石聯繫的人走不到一半的路程,就連人帶書函,一起被金人捕獲,引起金人強烈的責問。朝廷當然也可以把責任推向下面,無如國書上印璽歷歷在目,證據具在,要完全推卸責任是辦不到的。這一件虎頭蛇尾的事情,並未得到一點好處,反而為金人造成一個口實。
這一錯誤又引起另外一件性質恰恰相反的錯誤。宣和五年冬季,接伴大金賀正旦使王昂以「使事不謹」的罪名被特敕勒停接伴職務。這一次是因為金朝派來的使節對上述事件嘖有煩言,狀元出身的王昂多少還有點骨氣,他出於外交官員的責任感,為朝廷辯護了幾句,金使就跑到政事堂大鬧起來。這時官家好像被人抓到人證物證的舞弊犯一樣,理虧情屈,唯恐再因此開罪了金使,不問情由就撤去王昂的官職,以謝金人。
這兩件事,或左或右,或過或不及,都辦得不妥當。官家想到就做,做了又要後悔,後悔了並不補過,有時反而以更嚴重的錯誤來掩蓋以前的錯誤,以致造成更大的後悔。邊境大計,顯然經不起他幾次後悔的。
在邊境用人問題上,也是如此。
官家對童貫的反感越來越深,這在第一次伐遼戰爭時就已略露端倪。童貫無法改變官家對他的好惡,但有本領做到官家即使不喜歡他,仍然不得不借重他。這一點卻是蔡京、王黼他們辦不到的事情。官家雖然寵愛蔡、王,高興時可把他們加諸於膝,放在揆席的地位上,不高興時,又可以一腳把他們踢開,推入萬丈深淵,無所顧惜,也不怕發生什麼嚴重的後遺症。對童貫則不然,宣和五年燕山收復以後,官家做了一件快心的事,把童貫攆下宣撫使的位置,代之以貪吃懶做的宦官譚稹。可是事實證明,譚稹實在抬舉不起,他在前線一年,舉止乖張,行動失常,引起各方面的怨氣衝天。官家迫不得已,只好再次起用童貫為宣撫使主持前線軍事。
這是一個違反官家本意的任命,與此同時,官家又暗中做了手腳,提高郭藥師的地位,使他專制燕山一路,不讓童貫插手其間,目的是要鼓勵郭藥師更加盡心殫力,為國效力。事實證明,這又是一件直得官家大大後悔的事情。姑不論郭藥師之為人能不能為大宋朝做到捍衛邊患的虎將藎臣,在一座山裡,放進了兩隻大蟲,他們在彼此的火併中消耗了大部分力量,這就給敵人以可乘之機。官家一心在文武大臣中搞平衡,連得這樣簡單的「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常識也平衡掉了,邊事安得不壞?
總之,在邊境問題上,官家一直處於被動挨打的局面中。兩年來,他的心理歷程,可以概括在他的三句口頭禪中。
金人咄咄逼人,他心煩意亂,最好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且把它擱在一邊再說,這叫做「且待商量」。
形勢更加險惡了,他內心也更加著急,現在拖是拖不下去了,只好隨手應付一下,觀望觀望,希望出現什麼奇蹟來改變處境,這是與敵方打「磨旋兒」,走著瞧。用他的口頭禪,叫做「卻又理會」。
形勢再進一步惡化,一切矛盾全都黎露無餘,眼看大禍即將來臨,心中遑遑不可終日,不知不覺又形成了極度悲觀消極的想法,這就是他近來不斷悲嘆「休、休」的原因。
千錯萬錯,無一不錯,從頭錯起,一錯到底。東京人稱一種用雙色羅緞交叉縫製的女鞋為「錯到底」,這個名稱就概括了他們對時局的認識。現在,一切都向終點急遽奔赴,這個終點就叫做「大錯鑄成,萬事全休」。一個朝代,首先是官家本人,然後是許多官員以至老百姓都喪失了立國做人的根本信念,產生了不祥的「末日感」,那麼這個朝代的末日,確乎很快就要到來了。
歷史上有兩種情況都會使人們產生末日感:一種是長期積弱,到後來只剩得奄奄一息,人們普遍存在的脆薄衰竭的心理狀態禁不起一點外來刺激而產生末日感,這是慢性的末日感,另一種是表面上繁榮富強,枝葉茂盛,實質上卻早已蛀空爛光,一旦受到強大的外來壓力,便堤決防潰,禍水橫流,一發不可收拾,人們從長期欺騙著自己的假象中醒悟過來,已經來不及了。他們驚慌失措,也會產生急性的「末日感」。
就北宋末年這個特殊的歷史環境而論,它似乎兼有這兩者。
在當時人們中間普遍存在的末日感是一種兼有急性、慢性的,北宋式而非其它式樣的末日感。面臨著大禍當頭,這種意識就會以各種形式強烈地反映出來,從而破壞神聖的抵抗運動。研究這一段歷史,重要的經驗教訓之一,就是要密切注意這種消極意識的萌芽、發展,採取有力的措施防止它,消滅它,免得使它成為抵抗運動的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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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宣和七年為公元1125年,又為金太宗天會三年。
②完顏吳乞買又名完顏晟,謚為金太宗。
③當時最高學府,相等於後來的國立大學。
④朝廷考試的場所。
⑤官府發給的糧食和生活費用。
⑥「木腳」指朱字,是當時權貴朱勔的代稱。
⑦詞人周邦彥。
⑧琵琶手教坊使劉繼安,李師師的老師。
⑨做買賣時居間介紹抽取傭金者,稱為牙郎。
⑩恩州,今廣東南部;儋州,今海南島,宋時均為貶謫大臣的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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